《金陵十三釵》
緊掐疼痛穴位的震撼電影
這是一部顯然不適合“賀歲檔”這三個本該容納歡快、愉悅甚至胡鬧等情緒字眼的影片,電影界又一次把國族最悲情的那段歷史擺了出來,而且由國師張藝謀親自操刀,讓中國觀眾直面那些在74年前聲嘶力竭的嚴冬地獄痛苦死去的同胞。和所有關于這場民族傷疤的影視作品一樣,觀眾在極度壓抑的悲憤中渡過2個半小時后,最該做的應是沖出影院買水狂飲,壓抑沉痛給感官造成的最直接效果就是干渴。
張藝謀的這部《金陵十三釵》顯然是緊掐疼痛穴位的電影。對國人來說,記憶切膚,無需多花筆墨累述歷史背景,為災難的最終抵達埋任何伏筆;對洋人來說,這場戰爭的青紅皂白確鑿無比,直入槍林彈雨和街巷屠戮也應不會帶來任何理解問題。它攜帶著外族入侵的大矛盾和兩伙女性意識沖突的小矛盾而直入敘事高潮,并不動聲色地巧妙完成主次矛盾的徹底顛倒,堪稱劇作方面的亮點。而與以往南京大屠殺題材作品不同,也讓《金陵十三釵》有著深遠寓意的,是從嚴歌苓小說拔高來的主角設定,克裏斯蒂安·貝爾飾演的美國人約翰不再具有本來的神父身份,而成為一名可以維護死者最后尊嚴的殯葬師。他的妙手能讓逝者回歸青春,以至于讓大屠殺災難的受害者,都顯得從未死去。矛盾和角色的巧妙安置,也讓這部從一開始就高度緊張的電影,還能一步步讓觀眾更加揪心,作為地點背景的神圣教堂,以及那似乎通往天國的炫目馬賽克天窗,讓紓解的時刻往往也成為最為催淚的瞬間。2個半小時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眼淚,不應該被廉價地激發
多年以來,一度有兩個尷尬存在于探討屠殺的文藝作品前。其一,當代眾多對大屠殺進行探討的文學和思想辯論,往往冷漠地導向人類學行為和民族氣質等難以觸摸的高度,而忽視了屠殺中最大的不幸者——個體本身,從這個層面說,它們不過是對那些冰冷的量化數位進行一場定性分析。其二,電影導演悲憤地回眸本民族的悲情史,往往會被質疑是否被憤怒沖昏頭腦,而對影片隨后的推廣帶來影響,這或許也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諸如《屠城血證》、《清涼寺的鐘聲》等出色作品影響甚微的原因之一,當然更大的限制來自那個尚無商業片意識年代的特殊背景。
2007年,南京大屠殺70周年祭時,品質卓越的美國紀錄片《南京》得以進入國內影院,將悲痛的承受者還原給那存世不多的一個個破碎之人,讓我們在感受痛苦之余,能欣慰有這麼一種第三方的“中立講述”。由外國人以第三方立場來記憶屠殺,或許是條不錯的出路,從《南京》到《張純如》再到《約翰·貝拉》,我們可喜地看到這過去一輪的“第三方記憶”將鏡頭拉回到受難者、目擊者甚至被恐怖歷史傳染的探尋者——譬如作家張純如。的確,比冰冷的死亡數位更重要的,是那些也曾鮮活過的生命個體。
《金陵十三釵》中的殯葬師約翰即便是小說虛構,也與那些已被我們記住的“洋人救世主”(沃特林、約翰·貝拉)一道,從那條超越人類理解極限的歷史血河游了過來。相比約翰,金陵神學院院長、美國人沃特林女士是不幸的,回國后對殘酷畫面久久無法忘卻,選擇自殺;并無屠殺見證經歷的作家張純如也是不幸的,在創作過程中不能自拔,也最終自殺。
電影,究竟該如何記憶南京,以及那些受害者?人們不愿再看到那些可憐的南京老太太一遍遍對著不同導演重剝自己的傷口,紀錄片已然出色完成了使命,也是時候讓劇情片跟上了,譬如源自真實人物的約翰·貝拉,以及虛構的約翰。慶幸的是,《金陵十三釵》已經和陸川的《南京!南京!》時隔3年之久,我們并未見到業界對這類題材的一窩蜂涌上,畢竟,相比民族災難,眼淚不應該是廉價品,也不該隨時去催發的。
主角行為為何升華?
美國著名電影刊物《好萊塢報道者》(Hollywoodreporter)是目前少有的對《金陵十三釵》有那麼點批評立場的媒體,它所批評的缺乏必要劇情鋪墊,我認為也值得商榷。
至少,關于行為邏輯變化的劇情交代,在帶著風塵騷勁扭捏而來的那十四位秦淮女子身上是做足了的。她們是教堂這個神圣之地的不速之客,是骯臟的褻神妓女,是勢必影響孩子的壞榜樣;在她們的反面,是十三位清純質樸的教會女生,維護道德原則的天使。貞節的學生和不要臉的婊子,成為電影中一對絕佳的喻體,加諸于人們對女性靈魂和身體的雙重美好想象上,而讓這種美好想象摔個粉碎的屠殺隨之到來,也就從最經典戲劇的方法上成就了偉大的“悲劇”,如魯迅所定義的——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故事有著一大一小兩層戲劇沖突。大的那邊,是稀落守軍在一座教堂與日本侵略者步步驚心的對抗,以街頭巷戰的大景別和快速剪輯的屋頂伏擊開始;小的那邊,是教堂內女生與妓女一場帶著先入為主的意識關乎道德的沖突,激烈之處都爆發于壓抑的小景別。女生與妓女小沖突,在上洗手間問題引來的爭吵處達到最頂峰,并在一顆重大子彈引來的日軍侵入大沖突后,旋即開始得到解決。學生為保護地窖中的妓女,而放棄躲藏機會;妓女深情地撫養起受傷的小兵并引來學生的另眼相看。在極度恐懼的生存環境下,這不過幾天的相濡以沫,竟激起最慷慨和最無私的視死如歸。
至于主角約翰的人格升華,確實可以被評論詬病。一個貪婪的酒鬼、一個輕浮的色鬼、一個玩世不恭的無神論者,怎麼能突然變成保護小鳥的老鷹?是被酒精刺激起的無知無畏?還是美國人天生的個人英雄主義細胞?無論是什麼成因,這次突如其來的見義勇為,讓他顯現出某種救世的上帝般能力(雖然學生得救更得益于最后一名守軍的壯烈犧牲),也不得不面對隨后更大的責任。不過,影片巧妙動用了出色的剪輯節奏和時刻提著悲情的配樂,對角色性格立體化過程中的不足進行了恰當彌補,準確的壓抑和殉道氛圍,暫且讓劇情邏輯靠邊稍歇。
這個毛病,或許從劇作對主角身份進行大膽改變時就浮現了出來。原作的神父天然具有救世的宗教職責,而換成一個有錢就掙的普通人,如何將其英雄面拉出去是難題。幸好,約翰得到一個殯葬師的獨特身份,以及一雙能使逝者容貌永駐少年的妙手。這雙妙手,曾讓意外故去的女兒停駐童年,也讓英勇死去的小兵依然少年,最終還讓滄桑秦淮女子重回學生夢。
在他的手裏,她們,從沒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