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17日 星期六

張藝謀:叫我“老謀子”,并非因為我老謀深算

包括《好萊塢報道》在內的眾多外媒都關注張藝謀和貝爾的這次合作

語言不同并沒有成為張藝謀和貝爾的溝通障礙

張藝謀(中)在片場親身示范

前天下午,電影《金陵十三釵》正式在全國上映,其宏大的敘事和感人的細節獲得觀眾普遍好評,再加上當晚該片獲得美國“金球獎”最佳外語片提名的訊息公布,這個周末影片的票房勢必“井噴”。近日,導演張藝謀和男主角克裏斯蒂安貝爾接受了羊城晚報記者的獨家專訪。除了講述影片臺前幕后的故事,他們也大方談到了自己的生活和心態。

自從引領了一股“古裝大片”潮流之后,張藝謀在贏得票房的同時,也引發了種種非議。這次,雖然《金陵十三釵》的票房能達到多少數位還不知道,但從觀眾觀影后的反應來看,他總算拍出了一部有口碑的大片。在接受羊城晚報記者采訪時,回溯過去十年的創作歷程,老謀子首度全面回應:“我并非做什麼事情都深思熟慮,我也會犯低級錯誤。”在張藝謀自己眼中,頂著“老謀子”這個外號的他,其實有時候很遲鈍、很木訥、很閉塞,甚至是愚昧。“就不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他自己評估。

出演《金陵十三釵》,是奧斯卡獎得主克裏斯蒂安貝爾第二次與中國結緣,而第一次已經是20多年前的事,當時只有13歲的他主演斯皮爾伯格的電影《太陽帝國》,曾隨影片的拍攝來過中國。對他而言,這是一片陌生的土地,但在貝爾的字典裏,陌生也就意味著探險,而這無疑是他最想嘗試的事情。這個有著深邃眼神的男子,總是用全部力量去嘗試成為自己扮演的角色,而這次出演《金陵十三釵》也不例外,就像他自己所說:“我熱愛表演,但我不想做一個被囚困的明星。”

【談《十三釵》】

“在看了許多許多同類故事之后,嚴歌苓的小說給了我啟發”

羊城晚報:《金陵十三釵》沒有把很多篇幅放在展示日本人如何殺戮中國人方面,更多的是展現最底層的中國人如何拯救自己的同胞,你是怎麼考慮的?

張藝謀:很高興你能這麼看,這恰恰是我最用心的地方。就是在看了許多許多同類故事之后,嚴歌苓的小說給了我啟發。我希望從那個角度去談戰爭、悲劇和災難。就是這些普通人,比如說那些秦淮河妓女,還有那個小喬治,等等,就是一些最普通的、社會底層不被人注意的小人物,他們在這樣一個大的災難面前,散發出人性的光輝。沒有人想做英雄,也沒有人設計好要做英雄,但是在最關鍵的時候,他們爆發出人類最本質的善意、最本質的同情心。這種善良的天性和愛,我覺得是特別重要的。把它放大來看,它正是支撐一個民族精神最基礎的因素。

羊城晚報:扮演女主角“玉墨”的倪妮是新人,但銀幕上的她很自信,你說這是三年訓練的結果。她拍第一場戲的時候,你對她的表現滿意嗎?

張藝謀:第一場戲其實很簡單,就是讓她走來走去,翹著嘴巴,很滑稽的,就是讓她去表現玉墨發現了什麼、看到了什麼。她跟貝爾的第一場戲還是很緊張的,畢竟一上來就是用英文表演,對手又是貝爾。別說是新人,就是“老人”,也得哆嗦呀!貝爾的表現很好,對她一點也沒有構成壓力,我也是不斷鼓勵她。倪妮的特點是很穩定,有時候還真能藏住“新人”的感覺,像是很有經驗的樣子。另外就是她很聰明,很能堅持,這都是她的個性。我要做的就是慢慢幫她打消顧慮、打消雜念,她后來就越來越好了。

羊城晚報:是不是有一種你給她吃了定心丸的感覺?

張藝謀:當然,導演永遠是演員的定心丸,尤其是新演員。我對倪妮常常說的就是:你得相信我啊,不要擔心,現場有我呢,我說好,一定好,你相信我的眼睛、相信我的判斷。我覺得這是最重要的,在現場演員就是把整個自己都交給導演了,新演員在精神上只能依賴導演。

羊城晚報:你覺得倪妮需要多久的歷練才能成為像鞏俐、章子怡那樣的一線明星?

張藝謀:她是這塊料,我覺得。她是一個新時代的新類型,跟20年前、30年前相比,是另外一代人了。我覺得她的前途不可限量,當然還需要有機遇。

“我也是拍大片起家的,但實際上我的看法是:你不能以大為好”

【談產業】

“我也是拍大片起家的,但實際上我的看法是:你不能以大為好”

羊城晚報:你曾說《金陵十三釵》6億元的投資不歸你管,作為導演要心無雜念,你真的完全沒有壓力嗎?

張藝謀:當你在大片云集的大潮中,坦率地說,你要意志力很堅強,要非常冷靜,要排除掉那些壓力。你不能靠任何人,只能靠自己。這種大片的壓力都是很大的,沒有拍過大片的導演,可能很渴望拍,但真的拍了,搞不好就要趴下了———太復雜了,責任太大了!所以我覺得自己也不能以拍這種大片為主,這麼沉重的東西讓人太辛苦、太累,有時候容易動作變形。就像非常優秀的運動員,在太重大的項目和比賽中也會突然失敗。所以我覺得從心態上來說,要放正常、放平靜。

羊城晚報:從你的《英雄》(電影版、美劇版)開始,這些年中國電影產業進入一個高速發展的階段,而你也一直沖在前面,你和你的團隊是否一直嘗試把握觀眾的口味?

張藝謀:不知道。電影的制作,從找劇本開始需要很長的時間,所以根本沒有辦法預先設計。你要說現在中國電影的情況,大家都講大大大,因為市場大,什麼都大。雖然我也是拍大片起家的,但實際上我的看法是:你不能以大為好。從導演的創作狀態看,其實中小型電影更自由一點。我常常構想,我最好到窮鄉僻壤去,安靜地帶一個小隊伍,去拍一些很細膩地刻畫人物的故事,我覺得那樣的導演可能更過癮、更單純。

羊城晚報:嘗試過那麼多電影類型,還有什麼題材吸引你?

張藝謀:其實真不知道。我在十幾年前就經常被人問這樣的問題———接下來要拍什麼?怎麼去設定自己的發展?但我不想讓自己處于這種理性的安排和規劃中。我常常比較隨意。我很重視那種感覺,看上一種東西,那種原始的出發點。就比如說2006年我也沒有想過要拍《金陵十三釵》,周曉楓給我推薦的時候,我還問是不是像《紅樓夢》(舊版新版)那樣的東西,他們說不是,是寫南京大屠殺的。我當時一聽,感覺閉上眼睛就能知道那個方向,就不是很感興趣。可后來看完小說以后,第一個反應,第一個原始的觸動點,就是現在電影中最后一個畫面。當時就是那樣一個準確的形象感,讓我堅持下來。

羊城晚報:在制作過程中,這種原始的沖動能一直保持嗎?

張藝謀:這幾年操作劇本,我一直都會問自己,最早的原始動力還有沒有。坦率地說,電影導演現在面臨的現實問題很多,我們距離自由創作真的很遙遠。我自己又是一個非常循規蹈矩的人,不靈活,從性格到外部環境各方面都很限制自己,所以就想在題材選擇上保留一點空間吧,希望隨意吧。當然有時候結果會很糟糕,比如說當你的作品大家都罵的時候,有人就會說,你張藝謀怎麼這麼笨,怎麼能拍這個東西呢!就會指責說,是你讓我們失望的,是你讓我們憤怒的。其實,大家的憤怒和失望,我都理解,但還是讓我保持這種隨意感吧,我的作品就是有好有壞。

“盡管外界對我有一種妖魔化的描寫,但我并不是一個深思熟慮的人”

【談自己】

“盡管外界對我有一種妖魔化的描寫,但我并不是一個深思熟慮的人”

羊城晚報:那你覺得作為導演,能夠盡量不要拍出那些讓觀眾詬病的電影嗎?

張藝謀:我可能真的無法設計好一個偉大光輝的道路,也許很低級的錯誤也會犯,可這是人之常情啊!幸好我也真的不太在意,要是太在意的話,就會活得很累,最重要的是———會失去了某種原始的、那種叫“激情”的東西。你知道,我在操作《十三釵》的時候,人家《南京南京》都出來了。很多人就勸我,還拍嗎?不要一窩蜂啊!人家那個電影裏也有妓女頂替的情節啊,你還跳這坑?當時我就說,我相信我原始的那個沖動點。其實導演看東西,常常就這麼感性。

羊城晚報:張藝謀犯低級錯誤,也許很多人都難以接受。

張藝謀:我并不是一個深思熟慮的人。盡管外界有時候會對我有一種妖魔化的描寫,認為我的每一步、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精心設計的。可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遠不是這樣的一個材料。我們家族,我爸爸我媽媽,我的遺傳基因中根本沒有這一點。我有時候就是很遲鈍、很木訥、很閉塞,甚至是很愚昧。就不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不是一個審時度勢,一步一步都是那麼完美設計、那麼理性分析、那麼老謀深算的人。當年叫我“老謀子”,是因為在學校裏我是年齡最大的,別人就覺得你似乎心眼很多。我其實真不是,我跟心眼多的人都適應不了,我會被人欺負。我的父親就是有那種隱忍的性格,到我這裏全部遺傳下來。許多事情我就是可以承受,但是我真的不能面對任何陰謀詭計。我不懂,也做不來。

羊城晚報:所以你要和張偉平合作?

張藝謀:他是那種可以沖上去跟人打架的(笑)。但我真的不是。在題材的設定上,我有時候是很感性的,很簡單的。但是作品出來之后,所有媒體都會問你:為什麼要拍這部電影?你要是說因為我喜歡,大家根本不滿足,然后就會有很多聲音出來。萬一題材撞車,或者跟上某種潮流,就會被說跟風啊、追名逐利啊……很遺憾,我們所熱愛的職業,它跟名利息息相關,我們沒有辦法磨掉它,但是說心裏話,還是想讓自己簡單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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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釵》裏貝爾飾演的“約翰”經歷了一個心理轉變

克裏斯蒂安貝爾:我是演員,不想做被囚困的明星

關鍵字:角色

“他拯救了別人也拯救了自己”

羊城晚報:曾有評論說,無論你出演什麼角色,總會有一些黑暗面,因而更吸引人。這次飾演“約翰米勒”也是這樣嗎?

貝爾:我在拍電影的時候并不怎麼思考最后的結果,我只是保持對于人性的真實態度,只想最真實地表現出角色在某個特定的情境下做出的反應。我不會有什麼教條。這部電影裏的確也有黑暗的一面,但我覺得那不是我該想的事,那是導演的事。導演需要駕馭電影,而我只需要做我覺得對的事情。

羊城晚報:作為一個美國人,你能理解南京大屠殺這段歷史嗎?

貝爾:這個并不難,我自己的確對這些背景很感興趣,也對此做了一些研究。但其實對于扮演這個角色而言,對歷史的了解并不是必要的。在拍戲之前,我們就已經為這個角色定位了———他對于歷史并沒有清晰的認識,他是一個與歷史切斷了聯系的人。因為生活中有那麼多悲劇性的現實使完美的內心變得冷漠,讓我們將身邊的人擋在了心門之外。但是,最終這個角色跨越了文化的隔閡,意識到了他正身處一場戰爭,意識到人與人之間其實可以真正溝通,他明白了自己需要戰斗,需要拯救自己身邊的人。從更大意義上來說,他在拯救別人的過程中也拯救了自己。

關鍵字:合作

“默契只能自然形成不能強求”

羊城晚報:電影裏約翰米勒曾發出疑問:“為什麼要犧牲女人去救孩子,難道生命不是平等的嗎?”你能理解玉墨他們犧牲自己的行為嗎?

貝爾:這是一個非常英雄主義的舉動,她們為了不讓悲劇發生在學生身上,而做出了這樣的選擇,這非常感人,絕對是精神力量的勝利。但從另一面來說,是絕對的悲劇現實才使得她們做出了這樣的決定。這是一個完美的結尾,它弘揚了這些女人身上所體現出的人性光輝與勇敢。

羊城晚報:你對“玉墨”扮演者倪妮的第一印象是怎樣的?

貝爾:在我看來,她(倪妮)在一開始有點不夠相信自己,這或許是因為語言的問題,她對于自己將要扮演的角色也有一些緊張。但是隨著拍攝的進行,她開始明白她完全能夠相信自己。表演的魅力就在于此,你必須確信自己演出來的東西是唯一的。當然,張藝謀為我們營造了很好的家庭氣氛,最后倪妮的表演非常棒。

羊城晚報:一開始搭檔,你們是怎麼磨合的?你如何引導這些新人?

貝爾:我從不嘗試去帶領他人演戲,我只是做我該做的,然后就讓其他人做他們該做的事情。“化學反應”這種東西不是可以強求的。這部戲的各個角色之間的確需要默契,但這些默契必須是自然而然地產生的,如果你想強求,那麼你只會毀了它。我們甚至沒有經常討論,因為如果你講得太多了,你反而失去了默契。默契只能是在拍戲的過程中自然形成。

關鍵字:冒險

“我只想做演員不想做超級明星”

羊城晚報:張藝謀導演說他不懂英文,但影片中完全看不到語言和文化差異所造成的障礙。張末(張藝謀的女兒)是否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貝爾:我中文講得很好,哈哈!張末沒幫什麼忙,她只是坐在那兒喝喝咖啡,有時候和我們聊幾句———和你開玩笑的(笑),事實上,張末很重要,非常重要,一起工作的人都明白,大家需要跨越語言障礙。最終,我們的合作非常順利。

羊城晚報:盡管你曾來過中國,但畢竟那是很多年前,你這次決定來的時候有過擔憂嗎?除了語言障礙,還有陌生的文化,一個全新的環境。

貝爾:這就像是一次探險。如果你的工作能給你帶來探險的機會,你就得抓住它。我熱愛探險。

羊城晚報:據說你在拍攝中幾乎都是獨來獨往,身邊看不到助理和經紀人。這和我們對好萊塢明星的慣有印象不太一樣。這是你個人的作風嗎?貝爾:我只是做我需要做的工作。需要的時候,拍攝現場總會有很多人能夠給我提供幫助。但是到目前為止,我并不需要很多人隨時隨地跟在我身邊。

羊城晚報:你不認為自己是個大明星?

貝爾:我覺得我只是一個演員,一個幸運的演員,因為很多人為我提供了不錯的角色,我十分享受這樣的感覺。我覺得沒必要成為一個被囚困的明星。我喜歡觀察了解身邊的人,但如果我把自己看成一個明星,那麼我就會失去許多了解身邊人的機會。因此,我更喜歡保持低調,我只喜歡做我覺得正確的事情。我想享受生活,但是我覺得超級明星的生活會阻礙我享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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